成为一名律师,于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本文来源:方舟lawyer

数月前,与师父出差至贵州,夜里一同散步于铜仁市锦江畔。

师父偶问:“方舟,做了这些时日的律师,感觉怎么样?”

我答:“还算轻松吧。”

师父听了有些难以置信:“你觉得做律师轻松吗?”

彼时,我却未作多想,只调笑道:“至少不是体力活,比进厂打螺丝轻松呢。”

是的吧。

于我而言,读书时为了挣点生活费,

在武汉的夏天顶着烈日送过外卖、

在学校一栋栋宿舍楼爬上爬下送过快递、

也在家附近的商圈里当过导购小哥、

40度的高温天穿人偶服做促销、

冬天在没有暖风的厂房里打过螺丝、

19岁生日当天在肯德基做兼职,薯条油炸180秒和甜筒要打2圈半都被记在脑子里这么多年也忘不掉。

最轻松的兼职还数代上课,至今我仍记得代一堂课可以拿20块钱……

毕业后成为律师,虽有发不完的愁,时常一天跑三五个地方、每天都是写不完的材料,又经常出差坐飞机、高铁坐到屁股起茧,仍是比起上述体力活在肉体上轻松几分。

可调笑总归是调笑,次日回武汉后,我却整夜辗转难眠。

成为一名青年律师,于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作出回答,思绪万千之下,反而是这些年办过的各色案件不断在脑海翻涌,各种细节不断浮现而出。

如幼时的我,站在村口池塘边扔下土块,在眼前砸出涟漪阵阵,再难停下。

我便痴痴地看着,看它们从扩散到消散。

一、情绪纷纶天籁起,起读璚书言语秘。

最初做实习律师时,每次去法院,我都会在律师值班点处逗留一会儿。

因值班律师皆是同所的同事,观摩他们解答往来当事人的咨询,对初入行的我而言,总能有所得。

后来,某次送完材料至执行局,出来后便站在值班点处看杨思源律师接待咨询,忽然有一位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走到我身畔,问我是不是律师。

眼见同事杨律师正忙,也打算为其分忧,便答了一声“是”,准备听听是何案件。

老实的我又觉不妥,补充了一句:“是实习律师。”

结果老太太“砰”地一声朝我跪下,大喊:

“小伙子!求求你!救救我们全家!给我指条明路啊!”

刚二十岁出头的我,又何曾见过这种势态,大喊一声:“夭寿啦!”赶紧腾挪跳转到一边。

拉起哭哭啼啼的老太太,拼凑其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方言,捋清缘由才知道:

一场交通事故造成其儿子重伤,已成近乎植物人。

儿媳照料数月后终是忍受不了,出走后再无踪迹。

现在属于家庭破碎,也无钱治病的境况。

虽已打过官司,但案涉车辆未投保,且肇事司机已无财产可供执行,案件终本。

而老太太的孩子还在病榻上,急着用钱治病。

对这种被执行人家境明确很差,且已经被法院认为“无财产可供执行”的案件,即便是作为律师,在未能取得调查令查询是否有转移财产的情况下,也着实很难有什么出路可指。

我有些茫然无措,只能稍作安慰。

老太太自然不接受我的安慰,只是一直哭:“法院不是判了对方赔钱吗?为什么他们可以不赔钱?我老了,没能力挣钱,难道我现在就只能看着我儿子这样没钱治病死在病床上?”

老太太一边哭泣一边死死拉着我的衣角,眼泪鼻涕糊在我的身上,我却呆呆的没有办法挣脱。

杨律师看到这场面,冲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又喊来法警队扶走老太太。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当事人的情绪,虽然她甚至算不上是我的当事人。

现如今看来,或许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后来我见过的大案要案也不少,奇冤绝苦亦是有所见闻,可只是那一次,让我意识到法律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法律是公平正义的,但正义能否实现,却系现实问题而不是法律问题。

真正做律师以后,对法律会祛魅,所谓对法律的信仰,是需要同“法万能论”割裂开的。

就像我最初以为律师都是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但入行才知道,吃不起饭的律师都大有人在。甚至我自己都有因为没案子,倒欠律所数万元,时常给予其接济的朋友。

从法科学子,到执业律师。若要我谈最为直观的感受,便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法律条文,晦涩高深的红皮教科书之观点,凝聚成了眼前一个个鲜活跳动的灵魂。

他们坐在我眼前,他们就同我面对面,他们对我提出各色诉求、又对我一次次叹息世事无奈无常。

那些法学理论,竟有一天站在我的面前,成为具象化的人和故事。

而我,竟也成为那些故事中的一部分。

二、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实习期因为知道自己实务经验欠缺,就主打一个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那一年,我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律所,从害怕深夜绿油油的应急灯光,到习惯在空无一人黑荡荡的写字楼里穿梭,写材料、打印、复印、加纸……

后来享受到一个人使用打印机的快感,有大型案件的大量复印、打印、扫描工作,我都留存到深夜十点后再干。

长鲸饮水,无外如是。

入行后于我而言要跨越的第一关,是撰写法律文书。

成为一名律师,于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起初我是兴致勃勃,对写作这件事充满信心。毕竟曾经在网络上写出无数法律评析和法律文章,一篇文章数百万赞的“爆款”也并不少,故自认为文笔不会太差。

也幻想过再练上几年,兴许有一天能达到“纵横凌云笔,燕赵涌春潮”之才学。

但真正落实到严肃的法律文书时,那些毫无必要的修辞反而成了累赘,更不需要通过带有情绪的笔法去牵动读者的心绪。

当事人认为天大的事情,法官真正去了解的时间可能都不到半个小时。

也因此,如何用最精炼的法言法语,去撰写出合格的法律文书,成为了我需要推倒原本写作方式,然后重新构建执笔之法的难题。

最初,每一次出的文书,师父总是扶额,看着电脑一言不发,然后帮我改得面目全非。

我便一次次将其成稿,同自己所写的文书对比、修改。其时,心里总会想:“幸亏师父不抽烟,否则改我写的文书,一定很费烟。”

到后来,撰写的文书也总算是到了“大体能用”的境况,却至今觉得自己还需不断磨砺笔锋与笔风。

——这些倒还算次要,没有案子,应该是我实习期最为头疼的事情了。

师父从一开始便不限制我的发展,一边给我发工资,又一边告诉我可以办自己的案子,不懂的可以随时向他请教。

奈何自己不争气,刚毕业的学生,认识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所以身边的人要么遇不上事儿,要么……遇到了也付不起律师费。

于是乎,实习期整整一年我都扑在师父的案子上,最后连主任都看不下去,问了我一句:“真的一年一个案子都没有吗?”

在发现我看向他的清澈而又愚蠢的眼神透露着“没有”两个字后,主任在那个周末推给我一个工伤案件当事人,让我给办了。

也是这次灵魂发问,让我感受到古美门说的:“你可以去一下乌干达的密林,和山地大猩猩玩玩互相相扑,在那猛烈的巴掌拍击下,你的脑子也许能清醒点。”

是啊,整天窝在律所加班的年轻律师,就算你已有炉火纯青的技艺,又有谁会找你做案子?

以前每天都加班到深夜,从那以后我便强迫自己只加班到八九点,后面的时间要留着出门社交,要遇到新的人,然后交新的朋友,扩展自己的社交圈。

秉持着这种信念我干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能说收效甚微,只能说屁用没有。

且社交也是需要开销和成本的,我时常感受到银行卡余额捉襟见肘。

彼时我还谈了个女朋友,时常嘲讽我:“我闺蜜男朋友干一个月抵你干一年的。”

有时候又会说:“做律师拿两三千块钱的工资以后能够靠你养家?”

我嘴了她一句:“你都没工作说我干啥?”

人家回了一句:“我在考公务员。”

大抵是不被理解,所以后来也就分道扬镳了。

后来的后来,某一天,在社交场合认识的朋友推荐我做一个合同纠纷,我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看到案件材料时,满脑子都是:“这也太简单了,同类型的我都办过N个了。”

得益于跟师傅一年余高强度办了上百个各色案件,新案件拿到手上的时候觉得毫无挑战性。

到执业考核的时候,考官问我的问题是某极小众的非诉业务,但我已经办了数十个,闭着眼睛便把适用的法条及全部流程开始陈述,到最后还未说完,考官便告知我:“不用继续说了,赶紧喊下一个进来。”

也因办的案子多了,前述案件果然不出所料地大获全胜,于是在圈子里获得了一个“我认识的一个能打赢官司的好律师”之称呼。

其后不到一个月,在他们的推荐下收到人生第一个5位数律师费的案件。

从那以后,我便尝到了社交的甜头: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你在社交场合认识的人都不会找你做案子。但他们和你成为朋友后,一旦有案子,一定会想起你。

也因此,我更加卖力地社交、做案子。执业不到一年,便在朋友的推荐下,第一次收到了6位数律师费的案件。

可能对许多大律师来说,律师费收6位数稀松平常,但对我来说,能够拉到这样一个案子并办理,不是靠师傅的“灌顶”、不是靠家人的介绍,而是从头到尾全部靠自己,毕竟是人生第一次。

当时就开始欣喜于自己总算是跻身到“好似能混个温饱”的律师行列。但想起主任曾经对我说的:“我做律师,三年当合伙人。”又觉得差距太远。

其实心里还是不服气,凭什么主任可以做到,我就不行?

曹律师知道我的想法后,还调笑我心气高,跟谁比不好,拿自己跟老李比。

我说:“就是要让老李他们知道,我们所里有的是敢打、敢拼、敢做事的年轻人!”

在我的心底,一直认为自己不比他们那些大律师年轻的时候差!

也因此,想起来数年前刚开始跟着师父办案子,他在东湖高新法院门口问我:“方舟,你为什么要做律师?”

我说:“因为我是天生的律师,我就应该做律师。”

——兴许是回答过于中二,也兴许是即将开庭,导致他没有继续理我了。

三、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上个月底,杨律师过生日,宴请了不少同事。

在律所大师兄、赤壁地头蛇程涌涛的推荐下,又双叒是吃赤壁牛杂馆。作为杨律师的师傅,主任老李也参与其中,正巧坐我旁边。

借着酒意,我问了主任一直想问的问题:“主任,做律师到底怎么才算是做出来了?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才算是大律师?”

我的内心其实是迷惘的,这么多年我的理想一直是做律师,做一名优秀的律师。

为此,我通过了司法考试,成为了一名执业律师。其后,又办理了数不清的案件,扪心自问办理的过程都算勤勉尽责,案件结果也大多尽如人意,免不了有些少年得志之感。

也正是因此而更加迷惘,好像目标已经实现了,就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往哪里走。

以后的路,无非是从小律师到大律师的过程,但到底什么是大律师,我不知道。是合伙人吗?还是其他?

主任笑望着我:“到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不是看创收,而是看社会价值。看自己办的案子能不能让自己觉得有意义。我想你可能已经有过了。”

曹律师在身旁提醒我:“是你那个行政的案子吗?”

我想起该案件,便露出苦笑。连立案都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无数次感受到为当事人维权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也感受到在公权力机关面前律师的渺小和无力。一年多,写了无数封信、材料、各个部门汇报,最终居然立上案,也只是获得了一次“在法律面前追求公平正义”的机会。

然而,当我站在法庭上时,正如曾经预料的那样,连庭上的空气都在同我作对。

为民争权、为民维权的道路竟是如此艰辛,我时常为那些律师青年才俊走在人民依法维权的最前端而感受到钦佩,时常为张思之前辈所宣扬的“去往那个宪法赋予我们的世界”而感到心潮澎湃。

但当自己亲身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候,却总感觉前路如此艰难,时常觉得自己像是蜉蝣撼树,所作的一切全凭自己一口信念撑着。

我记得一年多前刚开始办那件案子时,主任同我开玩笑:“方舟啊,其实我会算命。给你算一卦,唔,你这个案子的结果不会好。”

我不服气,在诉讼这件事上,我从来都不服谁。

我对主任说:“我执业就没打过几个输官司,这个再难我也要拼下去。”

那时主任笑望着我道:“年轻人,去锻炼下也好。”

遂纠缠着该案的每一个细节钻研,就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问题去探寻公报案例的观点、去找最高院的指导观点、去穷尽一切手段查询相关的案例及法规。

时隔一年,当我拿着一审判决递给主任的时候,他由衷的祝贺我。

我却觉得不够,我认为只能算是“赢了一半”,遂提起了二审。

事实上,如此错综复杂的案件,我所付出的成本早已超出了律师费的约定,越办越亏,但心里却越办越不服气。找公报案例、找各色判例,已经找得高高一沓,却总想再争取一丝、一毫。

在他们的点拨下,想起那个案子,

又想起其他某些案件办理过程中的自己,

一下子豁然开朗。

原来,我所找寻的通往“大律师”的路,从来都不在别处,就在日常一点一滴办理每个案件的过程里。

既然都已经实现了年少时的梦想,

那么下一步,

少年自当扶摇上,揽星衔月逐日光。

四、放他三千裘马去,不寄俗生,唯贪我三枕黄粱梦。

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甚至于在这方面相当木讷。

因稍有酒精过敏的体质,读书时滴酒不沾,连“给领导敬酒时杯口要低三分”还是出社会后律所大师兄程涌涛教会的。

因此,叔叔总说我:“从小不在大人身边,一个人长大,虽然独立,但跟人打交道这方面没教好。书生气太重,不够圆滑。”

多年前我在知乎网站上给人解答法律咨询、在大学宿舍开“335法律咨询点”,虽解答了不少法律问题。其实所面对的也不过是一串串文字和校友,真正积累的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反倒都是在正式入行以后。

记得去年有一次,应邀参与顾问单位的谈判。刚落座,领导一介绍我是律师,便立马遭对方人员打断对话,用手机拍照、录像、要求检查我的律师证,随后质问我的工作单位、电话。

他们应当是对律师这个职业,带着些许反感。对于这样的对方当事人,这些年我早已习惯。顾问单位的领导多次配合我打圆场,才让大家有了沟通的可能。

我从分析当前状况,到诉求是否合理,循序渐进为当事人及其家属进行分析可能拿到的款项,以及相应的事实基础和证据困境在哪里。到最后双方谈妥金额,并找到相应的依据,最终达成一致。

当事人从一开始的“要京访”,到愿意签订相应协议不再有任何纠纷,顾问单位对此自然是满意的。

而该对方当事人的母亲从拍照、质问我,到改变为相当友善的态度。

最后临走前,她说了一句令我非常感动且有成就感的话:“你跟我们以为的律师都不一样,我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律师。”甚至其母亲拉着要加我的微信,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我笑:好似是打破了一家人对律师的刻板印象呢。

有那么一瞬间,竟有前文所述的作为律师的成就感。

当然,也只是一个小插曲罢了。

这些当事人的情绪,就像判决书的结果一样,或多或少影响着我的生活和心境。有时候获得认可,会甚觉欣慰。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总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年轻,也不应当为此所停留。

记得最初所追求的,是在法庭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与气势。却发现通往高山仰止的道路太多曲折,律师毕竟不是法律机器,修身亦是应有之意。

在武汉做律师,也时常会有“光阴卒卒一飞梭”之感。

譬如,某次接到一位古稀之年老爷爷的法律咨询,竟是国企改制前相关,对其所问者,我反倒比他还清楚,便作出相应解答。

老爷爷震惊:“小伙子,这个改制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会这么清楚?”

我笑着对他讲:“你认不认识谌律师啊?”

他想了想道:“是的是的,改制以前他是我们的律师。”

我说:“谌老带过我咧,后来是我师父他们接手你们单位改制的,现在你来问我,我当然也知道呀。”

他颤巍巍问:“你们还参与是做什么呢?”

我想了想答:“一代代传承吧。最开始那一批律师做的是企业法律顾问,后一批做的是改制工作,再到我们这里,就是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担当吧。”

又想起去年年底,我曾经打过某主播的案件,审判员临近花甲之年,庭审过程中,不断问我诉状上每个名词的含义。

我花了许久给他解释什么是派单厅、怎么计算刷礼物的流水、怎么计算平台和工会分成。

书记员也听得津津有味,我亦据此感受到新生事物在司法领域,亦是一代又一代人去面对。

当时想着:兴许有一天,我也会听不懂新生领域的新鲜事物,但到时候必将是“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了。

一瞬间又觉得自己不必考虑得太过老气横秋,这些事离我太过遥远。

我只知做好手头的每一个案件,踏踏实实做好每一件事。

毕竟,山以险峻成其巍峨,海以奔涌成其壮阔。

成为一名青年律师,于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仍旧没有办法回答。

只是经过多次的思考,

越来越明晰应当去往的方向罢了。

2024年8月4日

文/ @方舟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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